靖之

港片爱好者,张家辉粉丝,偶尔拿起笔,正经脑洞不太大,奇怪想法有很多。

一见钟情

 

伪·四角恋 预警


靖之

 

    1914年,德国海德堡。

    正是初春,天色一寸寸亮起来的时候空气中还有些冷意。明黄色的暖光自东方一束束穿透清晨的薄雾,集市广场渐渐地热闹起来了。

    上午九点,卢卡奇走出家门,慢慢地朝着王座山方向散步。他穿着米白色的衬衫,剪裁合身,熨烫严整,衬衫外配着肩带,与黑色长裤融为一体。天气微凉,卢卡奇套了一件薄呢子大衣,领子高高竖起。他皱着眉头想着什么,一只手不自觉地插在兜里,显出几分随意,柔和了周身严肃的气息。

    卢卡奇还思考着前几天学术小组的讨论。虽然他早几年便已经接受了老师韦伯对于现代性的论断,但最近一二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变的不一样了。现代人的精神世界难道真的囚于资本主义的铁笼中无法拯救吗?也许韦伯还是过于悲观了,卢卡奇想着,无论是文学、艺术或是像老师席美尔口中非理性的生命意志,什么都好,总该有心灵得以冲破禁锢之处,真正的生命必然向往丰盈。

    他想到席美尔。前阵子接到信,老师在柏林的大学中申请开设社会学的计划彻底落空了,如今正赶往海德堡与他们会合,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再见了。也许到时候可以谈一谈他最近的思路。

    卢卡奇缓缓呼出一口气,周边的喧嚣才近了他的身。原来已经走到集市广场了。他眼神平视前方,脚下这条路走了两年,街边的商店也是他熟悉了的。也许中午可以与韦伯出来,在前面那家ZumSeppl学生酒馆点两份特色马铃薯豆子汤,是整条街上最美味的。卢卡奇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关注着周遭的一切,身形轻快。下一瞬,一串明亮而充满激情的欢笑冲进他的耳朵。卢卡奇不自觉地慢下脚步,所有的目光都被赫拉克勒斯喷泉旁那个明眸皓齿,光彩夺目的美丽少女吸引了。

    少女身材高挑,一身红裙堪堪遮住小腿,蹬一双深色皮靴,阳光下纤尘不染。一条宽大的浅色毛围巾随意松散地披在身上,因为身体的不停动作而总是滑落肩头,少女不得不经常用手向上提一提。尽管如此,她似乎也不肯好好整理一下那条围巾。卢卡奇走得近了,他慢慢停下脚步,像颗钉子一样扎在那里,距离少女只六七步的距离。

    没有人的遮挡,少女的样子更清晰地展露在卢卡奇面前。早晨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浅金色头发刚刚过肩,发卷宛若大海的波浪闪着细碎的光。皮肤白皙莹润,透出健康的红晕,细细的绒毛显得格外可爱。漂亮的天鹅颈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一个简单小巧的银色圆片坠在锁骨中间。围巾下,她的身材匀称,优美线条若隐若现,偶尔露出的手臂显示出这具身体中隐藏着恰到好处的力量。不难想象,如果少女收敛笑容,该是怎样的冷艳逼人。

    卢卡奇一向以为女人是美的对立面,但此刻,少女的热情洋溢如深夜绚烂的烟花,瞬间在他的心上炸开,恍惚间周遭的一切都消散了,白茫茫天地只有这个穿着红裙的少女,像火一样炙烤着他。卢卡奇感觉身上一阵燥热,呢子风衣似乎太厚了。他不由得想起最近在读的《罪与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索尼娅,只觉得内心似有猛兽在叫嚣着,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哪怕被灼痛,被烫伤,也要靠近。

    这样的冲动终究击垮了他的停留。卢卡奇抬起左脚,向前迈了一步。鞋跟刚刚触及地面,他便看着眼前的少女转头向他看来,金色的发尾一闪而过。一阵清香突然包围了他,少女步子很快,卢卡奇只来得及跟上右脚停下动作,眼前便闯入了少女明媚的笑脸。

    “你好,我是叶莲娜。”她伸出右手,左肩的围巾微微滑落。

    “格奥尔格•卢卡奇。”他伸手半搭上纤长的五指,觉得生命应该被这样的激情推向死亡。

 

    通往王座山的路上,今天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活力。韦伯直到下午也没有等到约好前来的卢卡奇,他有些诧异,但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并没有太过在意。而此时的卢卡奇就坐在了赫拉克勒斯喷泉旁,与叶莲娜交谈,彼此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中午,卢卡奇领着叶莲娜品尝了学生酒馆的特色,就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点着相同的美食,只不过对面的人从韦伯换成了叶莲娜。

    他们漫步在王座山的小道上,卢卡奇第一次注意到山林间蓬勃的春意,绿意鲜活,偶有山雀惊飞,再添几分生气。下午,正是太阳高照的时候。走得有些累了,叶莲娜随意轻快地跃起,坐在一块巨石上,一腿弯曲向后,靴子抵在巨石上支撑,另一只脚便肆意地前后晃起来。

    卢卡奇错后半步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他仍是一丝不苟,身子规规矩矩地端着,只看起来有些外放。二人看起来却也一派和谐。从这里向不远处的山腰看去,能看到掩映于林木枝桠后的城堡,红褐色的墙体颇为醒目。他们前方正是一处破败的残垣。

    叶莲娜有些出神,脸上的笑意减淡。“你知道,我刚来海德堡没多久,这其实是第二次来到这个城堡附近。”她松了松围巾,半搭在臂弯里,贴身的衣裙勾勒出好看的蝴蝶骨。她也像一只漂亮的红蝴蝶,暂时停靠在此处歇脚,也许转眼就会震震翅膀飞走。

    “你刚刚也说了的吧,你的研究,哲学、伦理、美学、社会,马克思、黑格尔,社会主义国际什么的。我真的很佩服你,这很厉害——我是说,可能我永远也不会搞明白这些复杂的关系,而你可以。你想到它们,写下它们,而这些都是对的。听起来神圣极了。我很高兴能跟你交谈,其实我们早就相遇了,你知道,我是逃亡到这里的。听到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是谁了,我们在巴黎就该认识的。”叶莲娜偏头看向卢卡奇,带着一个笑。

    “巴黎……?”卢卡奇回想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带出几分震惊。“你是否去过意大利的海滨疗养地?那里有个出名的革命者叶莲娜!巴黎…那天在巴拉日的家里?”

    “原来你在意大利就听说过我!是的,在巴黎,我远远地看见你一面——在你即将离开的时候。”叶莲娜满意且兴奋地点头。“刺杀之后,我在一路去到巴黎,暂住在巴拉日家,你接济的那个社会革命者就是我。那时我的确倒霉极了,不得不依靠朋友,你的一笔钱真是拯救了我。”

    卢卡奇追问,叶莲娜就开始慢慢讲述着刺杀沙皇重臣的故事,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微光,但表情平淡至极,仿佛卢卡奇听说的那个抱着婴儿与炸弹的革命者并不是她一样。卢卡奇听着叶莲娜轻描淡写的话语,想象着面前的少女抱着炸弹奔向死亡的样子,宛若一道烈火燎原,终成滔天热浪。

    真是……美啊。卢卡奇的眼底不自知地浮动着几分狂热。

    “结婚吧。”卢卡奇如是说,“我们结婚吧。”

    叶莲娜像一只花蝴蝶,轻飘飘落在了卢卡奇的世界里。她很快地融入了卢卡奇的家,仿佛已经在此生活很久。突如其来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似乎并没有如预想般令人难堪。叶莲娜不是一个愿意停下脚步的人,即使为人妻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因而卢卡奇竟也很轻易地适应了这个新鲜出炉的家。他坐在沙发里,看着站在窗边眺望远处的叶莲娜,心里荡起涟漪。

    他突然想到伊尔玛,那个笔触温暖灿烂的女人,想起1907年与她共同度过的绚烂的时光。是否应该叫做爱情,或只是内疚,是另一个问题。但当时他对可能到来的家庭生活充满恐惧,并且日益加深。最终他放弃了,却使得那段短暂的浪漫以鲜血和死亡结尾。现在他有了妻子,一个如火般热烈的女人。而伊尔玛的死,如今只在他心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这份脆弱的怀念,抵不过此刻叶莲娜的回眸一笑。

 

    韦伯最近并不太忙。结束了几次学术沙龙,他开始了短暂的休息,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和写作。因而已经过去很久,他才猛然发现,卢卡奇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韦伯沉吟半晌,恍惚间想起三周前那一天约好见面,卢卡奇却失约了。韦伯换好衣服,决定亲自去看看。二人结识三年有余,却也在这漂泊的生活中建立起亦师亦友的深厚感情。

    韦伯在下午到访。乍见卢卡奇的第一面,韦伯就隐约觉得面前的青年似乎有什么变的不一样了。那双往日深沉压抑的眸子里,如今似乎闪出微弱的光芒。但很快,这点奇异就被另一个更令他震惊的消息打散了。卢卡奇竟然结婚了。

    韦伯在这个消息带来的震动中喝完了几杯咖啡,听卢卡奇讲述他的叶莲娜。韦伯敏锐地发现卢卡奇不同往日略显飞扬的语调,顿时更觉茫然。突如其来的爱情,真的能撑起卢卡奇的家庭吗?韦伯是了解卢卡奇的,他知道卢卡奇童年时在父母双方接受到近乎割裂的截然不同的教育,对母亲的角色、那种传统的、不和谐的婚姻厌恶多于恐惧。但是,现在他口中的炽热钟情又能够成为建立家庭的理由吗?卢卡奇爱的,到底是什么呢?叶莲娜呢?一个天地为家的女人,会甘愿停留下来吗?虽然韦伯一向对俄国人充满兴趣,但现在,他心底潜在地抗拒这个叫做叶莲娜的少女。

    直到离开,韦伯也没能有幸见到叶莲娜。他呼出一口气,试图抛掉纷乱的思绪。韦伯拍拍外套上不存在的灰尘,决定去河边走走。

    他一路向西,朝着古桥的方向走去。这段时间,他感觉有些糟糕,神经衰弱的症状似乎卷土重来,时常有些烦躁,夜间也偶有失眠。韦伯回想起卢卡奇曾打动他的一篇论精神的贫乏的艺术作品。在那里,卢卡奇承认,能够产生救赎效果的爱情所具有的创造性力量有权利突破伦理规范。

    那么,这种爱情降临卢卡奇身边了吗?韦伯开始有些焦躁,他皱着眉头,鼻梢向上显出两条深沟。他加快了脚步,企图在风中冷静下来。这样走着,便很快地来到了河边。

    有些激昂却哀愁的钢琴声隐约在水汽中,韦伯被其中令人惊诧的矛盾吸引,环顾四周,锁定了古桥附近的某处平台。那里时常会有些演出,不过,不该是在这个时候。他快步走近,乐曲逐渐清晰起来,其中暗藏的碰撞也更剧烈起来。

    黑色钢琴后面,是一个略显单薄瘦弱的青年。青年套着薄薄的毛衣,露出白衬衫的领子,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是松散的,可以看到白皙的脖颈。头发却梳的一丝不苟,即使在河边的风中也只有发梢微微晃动。他纤长的十指舞动着,指尖微红,像精灵一般跳跃。很快,这双手渐渐地慢了下来,乐声在悲伤和抗拒中停止,青年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慢慢走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静止。

    韦伯在青年的脸上看到的是全然不同于曲中毕露锋芒的忧郁。他不自觉地走过去,礼貌地开口。

    当韦伯的眼神平和时,他看上去便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事实上他也并不刻薄,尤其是面对年轻人。但这场友好开场的谈话竟以彻底的失败为结局,着实是未有之事。

    韦伯躺在床上,今夜他又失眠了。

    他不断回想着皮亚诺斯•比安奇,那个青年钢琴家,想着那长达四个小时,从河边到酒吧——中途韦伯邀请他喝上两杯,缓解紧张气氛——的激烈对话,心中烦闷。皮亚诺斯尽管落魄,却依旧优雅,就像他忧郁而积极的性格,他身上处处都是矛盾的对抗,使他痛苦,使他身边的人痛苦,却又如此令人着迷。像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他只活着,就要把身边所有人都吸引进去。

    尽管现实已经将皮亚诺斯,作为一个战士的他,数次击落泥潭,如同马戏团笼子中伤痕累累的小兽,他也依旧要站起来,冲击着,反抗着,妄图击破那看不见的铁笼——资本主义的,冷冰冰的,尖利牢笼。他撞的头破血流,社会将他的激情和精神撕扯粉碎,他的一腔热血也不会落在土地中,而是洒在了钢铁煤炭的世界里,溅在田园诗的坟墓上,马戏般滑稽,讽刺而可笑。但他仍固执地相信着,去反抗,去冲撞。

    韦伯觉得他在自杀。皮亚诺斯一个人,似乎连自己的精神世界也无法理顺,却要去对抗整个世界。可能吗?不可能的。这不是希望可以做到的事情,不是靠着一颗心就可以拥有的解脱。韦伯盯着天花板,不明白为什么皮亚诺斯如此固执。明明他在与自己的辩论中溃不成军,无话再驳,明明他看上去已经主动开始接受了现代资本主义文化之困境,却还是以苍白的誓言坚持着,他要将反抗进行到底。

    为什么?韦伯再一次问自己。每问一次,那个眸光明亮,脸色苍白的青年就清晰一分,深刻一分。难道,他才是对的吗?

    同样陷入精神衰竭的痛苦的还有皮亚诺斯。今天,仅仅四个小时,三杯啤酒,支撑着他的信念就要崩塌了。这本来就已衰微的孤独信仰构成他活在世上的全部动力,这只蜡烛,是他黑暗世界里的全部亮光,今日却被一个男人夺走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去挽回,都失败了。可那个男人,韦伯,明明是那样的成熟,像一个可靠的港湾,一处可以依赖、休息的温暖。他飘零太久,黑沉沉不见日月。挣扎日子中,猛然出现的码头,却在短暂的欢愉休憩之后,夺走了他仅存的所有。

    怎么办?皮亚诺斯茫然抬头,夜空中是稀疏的星,黑沉沉包裹着世界,月亮被一圈灰白的光晕模糊,预示着次日的坏天气。他想起少年时,自己也曾是小富之家的小公子,父母宠爱,两个哥哥和朋友们也都是和善温暖的人,他的妹妹是那么可爱,粉雕玉琢,笑起来有两个漂亮的酒窝。这段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如今竟也被消磨的只剩下模糊的光亮。穷困潦倒、四散流浪,似乎只在一夕之间。父死母亡,家庭破碎,这一切,一切的苦难……都是从垄断的资本家开始的吧!韦伯是对的,这一点皮亚诺斯早已清楚。只不过,今日彻底把那一层遮羞布扯碎,韦伯强迫他看向了自己的懦弱与无力。

    希望啊,真的存在吗?他想起曾在家乡意大利见过的活泼女孩儿格拉本科,她曾告诉他:希望是人创造的!

    那么,人性又是怎样的呢?

    夜间的寒风呼啸着,皮亚诺斯起身,趔趄着向远处低矮的房子走去。

 

    皮亚诺斯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木板床吱吱呀呀地响了一晚上,早晨时房东便很有些不高兴。房子里的气氛沉默且压抑——无论房东在或不在——皮亚诺斯只想起身去往更开阔的地方。他很快走到了内卡河边,沿着河散步。

    铁笼,皮亚诺斯又想到了这个词。他环顾四周,突兀地笑了一声。河水、天空、风;树林、野兽、山石;道路、车马、人。哪一个是他可以逃脱的呢?这些东西比那低矮的出租屋更广阔,仿佛可以包容千万个他。但自他走出那个用砖石和木头搭建的狭小空间后,正是这些东西将它重新包裹、圈禁,而这一次,甚至连一丝空隙也无。风钻进他领口,在皮肤上肆意刮蹭,寒冷深入骨髓。他紧了紧外套,远处的声音和颜色便冲入他的耳朵和眼睛,在他的大脑里盘旋。欢快的鸟鸣从未像这一刻般令人厌烦。河边有一条半大的死鱼,气味令人作呕。路上人来人往,正是工厂上班时间,工人们脚步匆忙,顶风而行,有细碎的抱怨和骂声。孩子叼着面包奔跑着,脸是红的,书包几欲蹭在地上。

    他看到大孩子和小孩子们泾渭分明,相互对峙着。公司里的职员在上司的桌前躬着身子,他手里有几张刚刚打上字的纸,被塞进一个蓝色的封皮中。这份文件在很多人手里传递,进入一间又一间办公室,渐渐不知去向。办公楼不远处的厂子里,工人们换上了灰色的统一工装,唯一不同颜色的是袖子上的两条横纹。相同袖纹的工人聚在一起进入车间,四散开进入自己的位置上,便与机器绑定在一起,整齐而美观。机器的轰鸣声响起,远处钢铁厂的巨大烟囱升腾起黑灰色的烟气,恢弘壮观。

    这一切在皮亚诺斯的心里堆砌,使他有些窒息。抬起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韦伯来了。

    韦伯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总算睡着,得以休息。思考和行动使他不适,这是神经衰弱的病症,无法根治,由来已久。早餐之后,他想如往常般给在外地的妻子写一封信,却迟迟不知如何落笔。所以他又来到了古桥边,在心里,他实在忘不了皮亚诺斯,他复杂的眼神,他低沉的声线,他的一举一动。这漫长一夜,皮亚诺斯沉淀在韦伯心里,牵扯着他的头脑和心脏,让他仿佛一夜间回到自己最初精神崩溃的那段日子,充斥着疲惫和不得解脱的痛苦。

    韦伯听着皮亚诺斯断断续续的讲述,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蔓延开来。他很久没有尝过类似的滋味了。韦伯第一次对过去的自己产生了质疑。皮亚诺斯并没有看到这些,他就这样坐在河边,像个雕塑。但他在看,他强大而不愿屈服的精神在看,看到了这个世界平静外表下的阴影。韦伯想,这该死的一切,不正是自己揭开的真相吗?

    韦伯想回到过去,回到他初见皮亚诺斯的那一刻。他震撼于皮亚诺斯的敏锐和抗争,而也正是这两样东西使皮亚诺斯陷入痛苦的泥潭不能脱身。韦伯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轻率地把这些皮亚诺斯早有所感的东西放在明处,企图让他接受现实。他没有想到,这是把皮亚诺斯的伤口撕开,鲜血淋漓。什么是保持中立的价值观?自己长久坚持的研究原则是这样的冷酷无情吗?

    皮亚诺斯走到钢琴前坐下,手指滑过黑白琴键。他弹起一首没人听过的曲子,饱含哀伤,声声泣血,残破,凋零。

    “这是什么曲子?”韦伯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叫什么名字?”

    “今天是什么日子?”皮亚诺斯反问。

    “是星期天……”韦伯回道。

    “那么,就叫他《忧郁星期天》吧。”皮亚诺斯无所谓地抬头,放空了目光。“这只是,我脑子里盘旋的一段旋律罢了。”

    这一瞬间,韦伯突然觉得这个青年是自己生命的转变,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他不能,也不愿割舍的。皮亚诺斯吸引着自己,尽管,把他推向深渊的正是自己。

 

    转眼,天气热了起来,卢卡奇也随着逐渐升高的气温而愈发忙碌。六月底的时候,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遭刺杀遇害,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奥匈帝国和德国绑在一起,似乎战争很快就要打响了。父亲的信一封封地来,卢卡奇不得不腾出很多时间奔波此事。兵役的事情也令他头痛,必须要尽快找到解决办法才行。

    七月底,战争到来了。人们似乎也不怎么吃惊,恍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生活继续着,又过了些日子,卢卡奇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眉目。只是此时,他突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漫长的繁忙过后,有些东西变的不一样了。

    卢卡奇站在窗边,向内卡河的方向眺望,享受短暂的放松。不久,门口传来叶莲娜独特的鲜活声线,他应声回头,看见叶莲娜像蝴蝶一样飞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清瘦,看起来有点阴郁的男人。

    卢卡奇将青年上下打量几眼,很快猜出这是叶莲娜常提到的那个钢琴家,好像叫比安奇,是她在意大利的旧友。卢卡奇眉峰蹙起,微微抿起了嘴,并没有开口说话。叶莲娜看起来依旧光芒四射,她边说笑边拉着青年坐在沙发上,倒了一杯果汁,才抬起头看向卢卡奇。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皮亚诺斯•比安奇。他最近……”叶莲娜顿了顿,笑容减淡:“他最近很不好,你知道,战争开始了…不,或许没什么关系…总之,他的演奏越来越消沉,这很不好,我希望可以和他同住一阵子。你知道的,作为朋友……”

    “作为朋友?”卢卡奇左手插进裤兜,右手抬起,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斜倚在窗边,懒散而安静。阳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外一半则全然地隐入黑暗,有些许的诡异。他微低头,看向皮亚诺斯,面无表情:“你好,我是卢卡奇。”

    “你好,卢卡奇先生。”皮亚诺斯点头,拿着杯子的手指节泛白。

    “卢卡奇。”叶莲娜环起双臂,扬起了头。“你总是这样,根本没有礼貌。有客人在这里,连笑一笑也不会了吗?”

    闻言,卢卡奇突然想起了儿时,似乎母亲也这样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非常讨厌所谓的礼规。那时他是怎么说的呢?哦,是“我绝不向陌生客人问好,我没有邀请他们。”后来他又是怎么屈服的呢?对了,正是对这样的争吵感到厌烦至极,说一句“吻您的手”或许也不会损失什么。卢卡奇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真的露出微笑,礼貌而疏离。

    叶莲娜耸肩,说:“我是一定要照顾他一阵子的,不在这里,也是在别处。”

    “叶莲娜,我早同你说过,你并不适合这样忧郁悲伤的性格……”卢卡奇闭眼,捏捏鼻梁,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总在思考革命的事情吗?他也是一个革命者,一个精神上的革命者。何不试着了解他呢?”叶莲娜打断。

    “你是一团火,叶莲娜。”卢卡奇继续道。“还记得你初见库恩的时候吗?你说他像伏脱冷,我一向觉得这是一个机智而准确的观察。你是机敏的,难道看不出,皮亚诺斯是一块冰,相互伤害,好在哪里?我真的怕你会受伤。”

    “火?”始终沉默着的皮亚诺斯出声。他盯着空了一半的果汁,低哑且缓慢。“这是…这是希望,灼热,奔腾,不息。就算是死去,化成气,散在空气中,消失,湮灭,无形,又有什么关系呢?活着是一粒尘,死去是另一粒土,我看着自己消亡于世界,世界却并不因此而改变。在你眼里,也是一样的吧?”

    卢卡奇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中闪过,他心头一紧,企图抓住这一丝灵感,但眼下显然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于是他看看皮亚诺斯,也看了一眼那半满的果汁,直起身子向书房走去。“就住在这里吧,在外面,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卢卡奇颇为无奈。“叶莲娜,我向你道歉。我爱你,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只要你不会受伤,都是好的。”

 

    卢卡奇常坐在书房里,或出门去往海德堡大学。皮亚诺斯与叶莲娜喜欢在一起,通常是叶莲娜决定去处。这个叫做“家”的地方显得冷冷清清,但三人的气氛和谐得诡秘。

    皮亚诺斯常常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得到爱情,更遑论与美好回忆中的这个女孩,叶莲娜•格拉本科。在他还是一个小工厂主的公子时,就曾与叶莲娜相遇。那时他们是同样快乐的少年少女,游山玩水,谈天说地,好不痛快。叶莲娜始终生活在阳光之下,她口中的未来是一幅幅美好画卷,对任何事总是持有乐观的态度。皮亚诺斯曾笑她,不知人间疾苦。现在想来,他才是那个不识苦难的人。也就是那一次,叶莲娜告诉他:希望是人创造的,命运是自己书写的。

    直到现在,皮亚诺斯也没有学会如何创造希望,所以他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叶莲娜身边。那一天,当他抚摸着古堡附近歪斜破损的雕像时,就看到不远处红褐色的残垣旁,叶莲娜哼着细碎的歌,手指划过石头缝隙中的小野花。那一瞬间,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栗,似有狂喜,又似恐极。已经模糊不清的幸福时光,点点滴滴,争先恐后地从记忆深处喷薄而出,把他的心塞的满满胀胀。

    叶莲娜在海德堡见到皮亚诺斯非常惊讶。她眼光一向机敏,这次也没有出错。这个昔日的清俊男孩竟落得这样一个痛苦沉重的地步!但她很快搞明白了其中原因,越是深入其中,就越是有些细腻温柔的感情从她心里淌出。叶莲娜一向是情感外露的,她与皮亚诺斯拥抱,这些温柔就发泄地舒畅,而皮亚诺斯也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叶莲娜觉得这是一个更值得爱的男人。卢卡奇沉寂思考的模样吸引她,甚至于可以将她困在屋子里,体会这份静谧。但现在,这眼前这个男人赋予她温柔,让叶莲娜觉得自己应该,且必须要爱他。叶莲娜看出皮亚诺斯的柔弱与挣扎,他需要她,她也想用自己的爱保护他,拯救他。比起卢卡奇,皮亚诺斯和她更像,叶莲娜爱惨了这样感情强烈的人,让她觉得这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血肉丰满,纠葛万千,会哭会笑也会死去的人。

    这一切也都是皮亚诺斯隐秘期望的,但来得如此迅速,便让他恍惚间觉得是在做梦。他害怕这份爱是幻觉,却又沉溺其中,不舍得离开。他爱叶莲娜,她不仅重燃了他对过去幸福生活的见证与回忆,更是他新的光明。他喜欢和她纠缠,紧紧相拥,胸口鼓胀,两颗心之间钻不进一丝风。冰凉的唇,炽热的舌,凌乱的喘息,云霄,冲上云霄。爱,这就是爱吗?皮亚诺斯的心在呐喊。他爱着叶莲娜的希望和力量,温柔而火热,像水又似火——多么矛盾的结合,与他自己何其相似!

 

 

    韦伯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对皮亚诺斯的惦念与关注逐渐不同寻常起来。这样的感情是他数十年人生从未有过的复杂,竟使他想要回避。他几乎是第一个得知皮亚诺斯与叶莲娜陷入热恋的人,也是第一个想要拆散他们的人。这样的做法卑鄙且无耻,更重要的是,韦伯并没有理由这样做。

    韦伯没有资格对皮亚诺斯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更接触不到叶莲娜。但最近的一次相遇让韦伯意识到,皮亚诺斯的确被这份爱拯救了,虽然叶莲娜的爱看起来并不牢靠。韦伯的接济被皮亚诺斯拒绝,他渴望与皮亚诺斯常常交往,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会带去绝望。韦伯与妻子的通信变得简短而乏味,因为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只能放任。他不知道这样三人同住的畸形关系意味着什么,卢卡奇在这一决定上看起来比他还疯狂。所以他决定要以另一种更加阴暗的做法成全皮亚诺斯,给他一个完整的叶莲娜。

    韦伯与卢卡奇见面了。他们之间产生了罅隙,这似乎是尚不明朗的,也似乎已经是心照不宣的。韦伯其实非常欣赏卢卡奇,无论是将他当作一个出色的后辈还是当作一个学者同事。所以,当他恳切地、诚挚地请卢卡奇重新考虑与叶莲娜的婚姻时,韦伯也不知道自己是假公济私还是真心以待。

    卢卡奇沉默地听完了韦伯长篇大论的劝诫。他谈及叶莲娜时的神色的确已没有了几个月前的飞扬,而是更为深沉与复杂。韦伯略有忐忑,更多的是焦虑。他希望卢卡奇能够离开叶莲娜,专心学术,这对几方都是一个好选择。但卢卡奇的感情是最难以捉摸的一环,如果他深爱着叶莲娜,难道韦伯就能够以前辈的身份强迫他吗?这是可笑的,且极其愚蠢。

    韦伯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但事实上他什么都不能改变。卢卡奇神色平淡,看不出心中所想。他反而向韦伯问起皮亚诺斯的事,显得很有兴趣。这场对话最终以学术探讨为结尾,像以往的许多次见面一样。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卢卡奇微微皱眉,向韦伯说:“叶莲娜的事,等局势稳定再谈吧。”

    卢卡奇这样说是很有道理的,没过几天,他就不得不进入了军营。作为银行经理的儿子,他可以不服兵役,但必须得走这一趟。

 

    兵营的生活对卢卡奇而言并不难过。他刚抵达那里就立刻被告知要接受医生委员会的体格检查。审查结果是,他患有严重神经衰弱。于是卢卡奇成为一个辅助勤务兵,在布达佩斯做邮件检查员,一个轻松的,毫无危险的工作。

    “神经衰弱——”卢卡奇举着审查报告轻笑了一声,“这大概是我这一生最不易得的病,现在就成了我的病。荒唐荒得使人发笑。”

    兵营的生活对卢卡奇来说是一个新的阶段,他在这里反而比在海德堡更安心于思考和写作。对于战争,卢卡奇是坚决反对的。早在战争爆发初期,八月份,卢卡奇曾与韦伯的妻子玛丽安娜通过一次信。玛丽安娜盛赞战争中英雄行为的道义价值,而卢卡奇则说:行为越英勇,情况就越糟糕。席美尔也认为卢卡奇无法理解战争的伟大,在战争问题上,他们的直觉截然不同。

    由于战争,社会提出了崭新的问题。卢卡奇不断地整理着他的想法,很快有了头绪。越来越尖锐的社会形势迫使卢卡奇开启了新的思路,也激起了他精神上的对抗。在卢卡奇看来,即使没有战争,有些东西也是注定要毁灭的,因为它们对人性毫无意义。一种充满非人性的生活要强加在人们身上,更使卢卡奇谴责战争。战争是现存制度的消极特征,这是“绝对罪孽的时代”。

    卢卡奇想到他之前曾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想到那时那个一见钟情的革命少女,想到韦伯和席美尔,甚至想到了皮亚诺斯。他开始着手写作《小说理论》,在这里,他在道义上谴责这个绝对罪孽的时代,赞扬反对时代的艺术。俄国的现实主义变得重要起来,文学可以彻底地谴责整个制度——整个资本主义制度都是不人道的。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很快,卢卡奇得到了一个彻底离开军营的机会。他以前的校友,内务部长伊凡•拉科夫斯基拜访了他的父亲尤若夫,希望得到一个信贷银行董事的职位。尤若夫趁机抱怨儿子不得不服兵役,拉科夫斯基立刻表示,尤若夫不应该发愁。于是卢卡奇前往议会与拉科夫斯基见面,在四个星期后,他与军队再无关系,而拉科夫斯基得到了信贷银行的职位。

 

    回到海德堡的卢卡奇继续与战争保持着距离。他的好友雅斯贝斯曾问他,是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生命而不想参加战争。卢卡奇回答说:“我当然害怕。要是战争结束才征召我入伍,那我肯定不会求你。”于是,本支持战争的雅斯贝斯给他开了一张医生证明。

    卢卡奇就此回归了海德堡,并很快适应了离开部队的生活。他惊讶地发现,韦伯在偶尔流露的对他婚姻生活的担忧中没有了之前那一丝怪异,而是真诚无妄的。韦伯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好了很多,卢卡奇猜想,这或许应该归功于他妻子玛丽安娜的归来。

    韦伯的确告别了那个几近疯魔的自己。但并非因为妻子,而是因为不久前的某个晚上,他终于从对皮亚诺斯强烈的情感困境中摆脱出来了。

    那天下着小雨,洗刷着白日的燥热,有凉爽的风温和且舒适。韦伯在内卡河边散步,有些晚了,干净的深蓝色天空有星光闪耀。就在韦伯即将走上大路的时候,他在一个黑暗的阴影中发现了皮亚诺斯。

    皮亚诺斯的脸色白得吓人,即使是在夜里也让人惊心。他似乎崩溃了,脏乱,失神。韦伯尝试了很多次,终于唤起了皮亚诺斯的意识。他看向韦伯,就有泪水涌出。

    “你是对的,马克斯。”皮亚诺斯嘴唇蠕动,低声呢喃。“人是无法…无法摆脱这一切的。希望…希望不该存在。爱情也是。”

    “没有爱情,你知道吗,没有爱情。”皮亚诺斯望着河水,笑了起来,在夜色中神情诡异而恐怖。“爱情是什么?我以为我爱的,我以为我有的。给出的、收到的,都不是爱情。爱…”

    “叶莲娜爱我吗?不,她不爱我。她自己尚且没想明白,我却先一步察觉了。好笑吗?叶莲娜,她只是可怜我,保护我,也许有什么奇怪的母爱泛滥,她以为可以‘拯救’我,‘拯救’,有趣吗?我竟是一个可悲的傻子!”

    “你觉得叶莲娜可恶吗?不,她什么也没做错。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让她来‘拯救’我。我不能指责她,因为我也给出了错误的爱。我爱的根本不是她,我因为我的胆怯和懦弱与她相恋。我爱她,因为她记得我曾经幸福的时光,只有在她的身边我才会确信那段日子是真实存在的,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沉溺,逃避。我还爱她革命的激情和乐观的精神,因为这些是我没有的,我只是羡慕它们的滋味,想要看一看…至于叶莲娜是谁,也许根本不重要!”

    “你明白吗?”皮亚诺斯的情绪逐渐平静。他转头看了一眼韦伯。“谁又能想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光是与你对话呢?你在嘲笑我吧——‘看!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却还抱有希望!’——我是,是咎由自取。”

    皮亚诺斯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终于想要倒下了。韦伯一霎时被震慑,不知所言。他觉得有些东西明朗起来,让他忽然地放松。

    “比安奇,你了解死亡吗?”韦伯深呼一口气,平静而严肃,仿佛丝毫不为皮亚诺斯的死志所动。“你以为死亡是你最后的反抗,也是你最有力量的爆发,对吧?”

    皮亚诺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疯狂。“难道不是吗?就算在这一点上,你也要毫不留情地反驳我吗,伟大的哲学家?就连死都逃不脱吗?”

    韦伯冷笑一声,声音高昂。“你还是没学会,皮亚诺斯!你永远都不知道叶莲娜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只会渴求,像在尘埃中仰望女神。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希望是由人创造的’——活着!你明白吗?活着,只要活着,才有可能去战斗。死去,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现在,战火几乎要烧遍这片土地。海德堡的人们在关注什么?你的死,甚至激不起一点水花。这就是现实,你自以为是的解脱,不过是在帮这个社会抹去一些不该存在的污点、废物。你到底是在反抗,还是准备好了做一个帮凶?”

    皮亚诺斯怔怔地看着河面,那里很黑,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皮亚诺斯觉得自己眼前就是奔腾不息的河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深处是暗流涌动。“我的确不重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却觉得是英雄。我只是一圈水纹,却自以为是巨浪,响声震天。你看这水,一浪紧跟着一浪,暗藏汹涌。死亡是回归,像滴水入海,像雨丝回到河的怀抱。总有一天,会有巨浪滔天,淹没一切。而我——我就是其中的一滴水!”

    “不错,确实是这样,一浪紧跟着一浪。不过,河流却始终是同一条河流。这个世界,无数平凡河流中的一条河流。”韦伯盯着皮亚诺斯,眼神坚定。他的语气,仿佛在这一瞬间窥透了终极秘密。

    皮亚诺斯也回头看着韦伯。漫长的沉默之后,皮亚诺斯轻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称得上开怀大笑,仿佛遇到了生命中最幽默的一件事。他站起身,迈开步子向大路上走去,笑得前仰后合。韦伯仍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皮亚诺斯在某一刻突然止了笑,声音清晰,一字一字传入韦伯的耳朵。

    “马克斯•韦伯,你还是你,始终都不曾变过。即使在这种时候,你也还是你。好,不愧是你。”

    皮亚诺斯说这话时没有回头,说完也不曾回头。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消失在雨幕中,消失在韦伯的生活里。

    “谁也说不清死亡是什么。”韦伯站起身,看向平静的内卡河。“但我们仍活着。”他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

 

    最后一个见到皮亚诺斯的人是叶莲娜。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叶莲娜愤怒的声音几乎传到了街对面的邻居家中。皮亚诺斯准备离开海德堡,却依旧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他准备回归流浪的生活了。叶莲娜怒斥皮亚诺斯是个懦夫,根本不懂什么是革命。“也许吧。”皮亚诺斯这样回答她。于是皮亚诺斯与所有人就此分道扬镳,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是韦伯知道,他还活着。

    皮亚诺斯再也没有弹起过那一首《忧郁星期天》,但他仍然记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次弹起。

    韦伯与回家的妻子相拥,谈起这段时间,他笑着说:“你不知道,亲爱的玛丽安娜,我曾以为自己背叛了你,爱上了别人。但现在我知道了,我永远爱你——我一直是我,不会改变。”

    叶莲娜与卢卡奇和平而友好。他们之间的情感总是朝着令人意外的方向发展,但他们自己却觉得是顺其自然。卢卡奇明白自己加注在叶莲娜身上的不过是哲学思考转变时的激情,而叶莲娜也早就知道她的爱建立在救济的好感与对卢卡奇学术思考的崇拜上。他们的婚姻遭到数次背叛,忠诚经不起考验,友好的离婚是必然的。但他们的感情却回归到了深厚的友谊与彼此欣赏,这份充满理解的友谊没有触及彼此任何一个重要的生存问题,因而长久地存在着。

    卢卡奇与叶莲娜明白,他们生活的核心太过不同了。但卢卡奇一如既往地对叶莲娜敏锐、明晰的理解力和一眼抓住人本质的能力非常钦佩,叶莲娜也是如此。她不缺朋友,无论在欧洲的哪个地方。她成为了本尼•费伦奇等文学家笔下的人物,现实中也活得肆意而洒脱。但在卢卡奇这里,他们的婚姻最终只成为了他申请海德堡大学哲学讲席简历中的一句话:1914年春,我在海德堡同赫尔松地方自治局书记安德烈•米海依洛维奇•格拉本科的女儿叶莲娜•格拉本科结婚。

    卢卡奇与韦伯日渐疏远,不似以往那样亲近。他渐渐不再朝着韦伯家的方向散步,而是更喜欢穿过古桥,去往哲学家小道。这是一条很有名的小路,很多人在这里散步,心中从没有同样的思考。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相遇,相互纠缠,哪怕融入骨血,自以为无分彼我,该分离时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感情最不值钱,却好像比生命更重。生命尚且坚强,感情却不堪一击。诸般情意,爱情最为高尚。时代奔涌的洪流中,爱情最不值得一提。世界上有没有纯粹的爱情,爱情是不是许多情感的复杂集合,爱情是不是假象与幻觉。这些问题像死亡一样说不清楚,却总是容易招致死亡。有人渴望爱人,有人渴望被爱。爱人的不一定伟大,被爱的也不见得弱小。许多一生挚爱,敌不过世界一个玩笑。这种事既不可笑,也不可悲,悲喜也只不过是时代中的两个字,一个人笑着,一个人哭着,也不过是现实最真实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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